墓碣文

(24) 2024-04-10 13:01:01

墓碣文

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,读着上面的刻辞。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,剥落很多,又有苔藓丛生,仅存有限的文句——

“……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;于天上看见深渊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;于无所希望中得救。……

“……有一游魂,化为长蛇,口有毒牙。不以啮人,自啮其身,终以陨颠。……

“……离开!……”

我绕到碣后,才见孤坟,上无草木,且已颓坏。即从大阙口中,窥见死尸,胸腹俱破,中无心肝。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,但蒙蒙如烟然。

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,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——

“……抉心自食,欲知本味。创痛酷烈,本味何能知?……

“……痛定之后,徐徐食之。然其心已陈旧,本味又何由知?……

“……答我。否则,离开!……”

我就要离开。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,口唇不动,然而说——

“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!”

我疾走,不敢反顾,生怕看见他的追随。---------鲁迅

 

关于此篇的四种解释:

引自:https://www.zhihu.com/question/36197486/answer/133243027

(一)精神的自我解剖

大多数学者认为,《墓碣文》是一篇鲁迅对自我细致而酷烈的解剖,并能反映出他当时境遇下的精神苦闷。如李何林认为:“这篇墓碣文,一方面表现鲁迅的严格深刻地解剖自己的精神;另方面,反映了鲁迅这时的深刻思想苦闷。”(《鲁迅〈野草〉注解》)谭静怡则认为:“作者想要认识自我、追问‘我是谁’,以探寻内在自我,努力寻求生命价值,却暂时以失败告终。”(《对“我是谁”的追问——鲁迅<墓碣文>细读》)

这个观点是不错的,既有背景事实作支撑,也符合鲁迅一贯的话语模式。《墓碣文》作于1925年6月17日,鲁迅已人到中年,此前早已经历过家庭解体、兄弟生隙、婚姻失败、《新生》停刊、失业不得志等种种挫折。这些挫折,足以摧毁人的意志,乃至失去对他人的信任,造就多疑悲观的性格。再加上当局新旧交替的动荡环境,鲁迅对希望的信心大抵无从得来,“无所希望”也就贯穿全文始终。

鲁迅自己就曾说: “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,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。发表一点,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,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,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。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,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,即使是枭蛇鬼怪,也是我的朋友,这才真是我的朋友。倘使并这个也没有, 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。”(《鲁迅全集》)

这与不久后付梓出版的《彷徨》的序文“寂寞新文苑,平安旧战场。两间余一卒,荷戟独彷徨。”十分相近,在孤独自反的心境上,可以说是一脉相承。某种意义上说,这份孤独与不信任,也折射出鲁迅和亲朋好友(甚至也包括读者) 之间的复杂关系,至少从鲁迅角度观察,他是敏感、体贴而又警醒的。

(二)映射现实与诗人心境

论者多凸显鲁迅个人心境的郁闷与苦涩,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第一种观点的具象和补充,其中也有将此文视为鲁迅兄弟失和的自慰、反省与苦闷排解,如刘骥鹏在《被封口的“我”与滔滔不绝的“他者”——〈墓碣文〉之探究》中分析道:“《野草》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释放内在郁结的这样一种心理动因,这个作为墓中人之对话伙伴的“我”,自然可以理解为曾给作者造成极大心理郁结的“兄弟失和”当事双方中的另一方(即周作人)的象征。”这种观点比较具体,将抽象的文本语言,直接归属附着在作者某一次或某几次现实经历上,尽管比较强硬,但也不无道理。

木山英雄先生曾指出,绍兴当地“人与鬼的共生感觉相当笃厚”,在该地的文化氛围中,死者与生者的界限,在人们的心理感觉上相对是比较模糊的。在《野草》中,作者似乎也有意模糊这二者之间的界限,《死后》、《死火》以及《失去的好地狱》等作品也都是这种创作意图的体现。作者在自觉创作过程中如此表现,正是与鬼神进行某种程度的“潜对话”,实际上也就是体验某种意味的“做鬼”感受。

文中表面上是“我”主动“梦见”,但“我”却处处被“死者”牵着走,实际上“我”是很被动的,因为是“死者”使“我”梦见。按照民间鬼神风俗来说,可以理解为“死者给亲人托梦”的情节,也就是“死者”之游魂邀请“我”来游览其墓地,并通过“墓碣文”向“我”倾诉内心郁结,的确也可以视作是鲁迅与其弟周作人进行某种意义上的“潜对话”。(详见刘骥鹏《被封口的“我” 与滔滔不绝的“他者”——<墓碣文>之探究》)

(三)反映人生哲学与思想接受 (我觉得是最好的解释)

论者侧重论述鲁迅与其他作家的比较关系,特别突出的则是尼采。如闵抗生的论述:“《墓碣文》将在实际体验基础上提炼出来的对宇宙、人生、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哲学思考制成阴阳两面碣文,要求观碣者解答,与尼采的以自己为斯芬克司和解谜人一样,都表现了思想家的严肃与深邃。”

说《墓碣文》是尼采哲学的鲁迅版,是相当有见地且令人信服的。尼采哲学是生命的自我超越过程,“重估一切价值”正是《墓碣文》的哲学根源,尼采的独立精神、批判精神和开创精神,对鲁迅的影响是巨大的,借得尼采光与热,就能清晰地考究鲁迅。鲁迅在东渡日本求学之间,通过对尼采思想的接受,获得了思想发展的重大飞跃,由此逐步地完成由传统的知识结构向现代的知识结构、传统的思想谱系向现代的思想谱系、传统的依附型人格向现代的独立型人格的历史性转变。五四时期,徐志摩便称鲁迅为中国的尼采,刘半农也说鲁迅“托尼学说,魏晋文章”。1920年,鲁迅又参加翻译尼采著作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,其中便有“蛇表聪明,表永远轮回”(《查拉图斯特拉之前言》)之说,显然是“有一游魂,化为长蛇,口有毒牙。不以啮人,自啮其身”的灵感来源,可见鲁迅深受尼采哲学的影响是真实可信的。

如此一看,《墓碣文》表现的梦,其实非梦,而是反映出鲁迅对尼采哲学的接受,主题正是“鲁迅的旧我之死”。鲁迅在《野草题辞》中写道:“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。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。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。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。

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,不生乔木,只生野草,这是我的罪过。”

这段话其实正是对《墓碣文》从新我的角度给与精确的注释。当中第一段,是说我对旧我之死的态度“大欢喜”,第二段是说真实的旧我不但已死而且朽腐,第三段“生命的泥”就是已死的旧我。

因此,文本中涵盖了“旧我之死”的外因、内因、过程以及结果,细致入微,因果清楚,字字句句皆有着落:


1.“无所希望就是绝望、绝望中得救”,是尼采哲学的重要命题,只有绝望才有希望,旧我不死新我无从诞生,得救之道乃是觉悟天道,系“旧我之死”的内因。


2.“口有毒牙”即“重估一切价值的哲学命题”,是对原有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否定。“不以啮人,自啮其身”,毒牙咬了旧我,旧我中其毒,故有下文抉心自食之举。彼时尼采已去世,接受尼采思想的人,先从自啮其身开始,于是旧我终于死亡,系“旧我之死”的外因。


3.“抉心自食”,“自啮其身”剜开心自己吃,实则旧我对自身,自我品尝,“抉心自食”、“欲知本味”,指“旧我”中尼采之毒,开始对自己原有思想及价值观进行批判和否定。“痛定之后,徐徐食之”,为何“徐徐食之”而非大口吞食,因为旧我对自我的否定是有一个过程的,而且是痛苦的、幻灭的、由绝望而希望的过程,不能一蹴而就。在这个过程中,由于“创痛酷烈”、“心已陈旧”,本味始终没有办法知道。


4. “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”,“旧我”朽腐成尘却微笑,说明死时坦然,而“新我”的态度则是“大欢喜”、“疾走,不敢反顾,生怕看见他的追随”,“新我”既已涅槃重生,生怕“旧我”追随而来,即是不敢反顾的原因。

 

(四)爱情史与婚恋观的再现

持此观点的论者认为,《墓碣文》呈现出鲁迅婚姻悲剧中的痛苦,目的是向许广平展现出自己的真心。如胡尹强在其论文《否则,离开———鲁迅散文诗〈墓碣文〉激活成功教程》论说:“诗人决定向她展示从来没有向别人展示过的灵魂世界,包括他灵魂的全部弱点,特别是艰难的恋爱进程中难免冒出来的阴暗心理。诗人希望她能够完全了解他,特别是能够理解他灵魂的阴暗面。这目的当然不是‘想借此驱除’她,而是希望她‘真是我的朋友,以共渡爱情前面的急流险滩’……《墓碣文》表现的就是鲁迅无情的自我解剖,即向她卸掉特地留在身上的‘铁甲’,‘全露出我的血肉来’,以及由此而带给她的心理冲击。”这样一来,鲁迅的自我解剖,就变成了向爱人许广平的血淋淋的示爱。

这种说法,就鲁迅的个别篇目而言,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:《两地书》就是鲁迅倾诉爱情体验的艺术结晶,而《伤逝》中涓生与子君的形象也普遍被认为是以鲁迅和许广平为原型的。但整体上把《野草》看作一部爱情诗集,说其“是鲁迅和许广平恋爱进程中发生的’随时的小感想’”,显然是一厢情愿的说法。而一切以爱情母题为大前提,将文本切割解体,寻章摘句地作牵强附会,也未免有些粗暴武断了。

另外,一般说来,爱情是欢欣愉悦的情绪体验,而《野草》绝大部分篇章格调阴郁、沉重压抑,情绪苍凉而悲愤,与爱情的欢愉相去甚远。当爱情越过朦胧阶段,人们的情绪体验一般是可以直接表达的,固定的倾诉对象正是爱的另一方。而稍稍接触到《野草》的读者就会感受到,蓄积在文本中的某些复杂的情绪体验,显然难以言说,无法直接倾诉,作者只能借助象征和隐喻,曲折隐晦地予以暗示,这与爱情宣告显然不同。因此此观点似待商榷。

THE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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